(一)

 每個人的原生家庭、成長環境,還有生活圈都不一樣。生長在像我原生家庭這樣的環境,對於我天生個性來說,是很大的心理負擔。我也徬徨過,曾經試著學習讓自己更像母親希望的樣子,但是畫虎不成反類犬,戴著面具、滿嘴客套話我做不來,穿戴名牌讓人豔羨的虛浮感,讓我不自在。後來還是決定順自己心意過日子。

 國中畢業之前,沒有理解到缺愛一事的影響有多大,甚至沒有意識到自己從小缺愛。那時展現的自戀是用高傲態度待人,憑藉著來自於外在擁有的條件:成績好、會才藝、家境好、長相好,還代表學校出賽,而且有很多男生追。高中聯考的時候,還有兩位護花使者陪考,把我母親擔心個半死。那個階段的我對於同學來說,是天生的人生勝利組。即使後來生了場病,終於產生改變的契機,沒那麼高傲了,但在高中的班上仍然是個異類。我還記得畢業紀念冊上,有位同學寫我就像個太陽般讓人不能直視

 不過行走雲端的得意日子也就到進入大學就讀前而已。

 

(二)

 我的父母偏愛小女兒,這我一直都知道,但因為妹妹跟我的年齡差距,即使心有不平也不敢怎麼樣,直到生病休學那年,我想通了,妹妹從小比我優秀,也會撒嬌,父母那麼愛面子,疼愛她多些也是正常的。

 因為休學那一年的影響,高中復學後我開始會主動念書,升高二的暑假,同學還在混日子的時候,我已經為了參加甄試著手複習各科。由於成績一直維持在校榜前端,升高三那一年,我取得優先選擇甄試校系的權利,經過筆試和面試後順利進入國立大學,在嘉義鄉親眼裡,我就是能讀書又會讀書的代表之一。只不過我妹更高竿,還好我比較早出生,不然有個又跳級又念資優班還念台大的姊姊,那壓力可大了。

 我拼盡全力,吊車尾進入那時當紅的廣電系(甄試錄取八個,我剛好是第八名),班上過半數都是北部人,而且還有不少是經過聯考,犧牲分數只為進入那個系的。升學路上再次篩選的結果,大學同班同學各個都來頭不小且身懷絕技(就是那種比我聰明又肯努力的,我拼死也無法趕上車尾燈),在學業上我敗得灰頭土臉,連想要申請輔系都不符合最低基本門檻。這樣的狀態,明明是從雲端跌落谷底,還被高中母校以優秀校友身分邀請回去向學妹們演說上大學有多麼棒,心中深感諷刺。而且我明明拚得要命,卻因為成績不理想,被父親玩笑似的說「大學由你玩四年,有及格能畢業就好」也不敢辯駁。這大概就是現世報吧!中學時我是班上獨大的一顆太陽,大學時成為隕石就算了,還一次遇上不只九顆太陽。我終於明白中學同學對我的感覺是什麼樣的。

 排名再差成績再爛,我終究是努力讓自己順利畢業了。那四年用遊戲來比喻,就是等級不夠,卻硬要越級打怪,而且還有一堆是魔王級的,沒死已屬萬幸。經過多年的歷練之後,重新跟一些大學同學連絡上,提起當年的事,敞開來談,知道那時候每個人都還在尋找人生定位,而且年少氣盛,又是從各校出來的菁英,銳氣重也是難免的,他們也才說其實很羨慕我會彈鋼琴,也有人說欣賞我肯踏實做事的態度,甚至有人說欣賞我獨來獨往的生活態度(蛤!?那時我是因為自卑,不想跟同學有學業以外的往來餒~)...

 

(三)

 進入大學的頭一年,本以為可以放鬆開始玩,可是除了共同必修的國文英文歷史以外,其他所有科目都是我沒接觸過的領域,不僅參考書目多為英文,上課時要主動發言,團體作業也不少,對我來說已是巨大考驗,而且上下學期各被當掉一門選修科目。這讓我不敢花時間去參與社團。

 再也無法像中學時期一樣游刃有餘,北部同學各有從小喜愛與深究的領域,有人信手捻來皆詩詞,有人鑽研藝術史,有人熟讀各國經典文學,有人分析女性主義,有人愛好地下樂團,有人開口便是紅學。我呢?通通不懂,只能噤聲聆聽。同學看到我呆若木雞的反應,也不知道能和我聊什麼,甚至有同學因此看我的眼神帶著鄙夷。這讓我不想在課業以外多參與他們的活動,自願成為邊緣人。

 此外,眼見同學們一個個談起戀愛,我心裡很羨慕,卻沒有人追,連試著對異性表態也被婉拒,好像桃花在休學那年起便再與我無緣。自此,我的自信和自戀蕩然無存。

 

(四)

 大學時期,我對班上的貢獻,大概就是大一合唱比賽時當伴奏,大二團體現代舞比賽時做道具棺材吧!摒除成績不談,我不是真如自己所想的那麼無用,只是被自卑籠罩著,四年時間在同班同學面前都小心翼翼的怕說錯話。

 大二和大三那兩年,系上必修無論是廣播節目製作還是電視節目製作課程都需要團體作業,而且很吃重,我在班上算笨,也怕害了整組,每次分組作業,我從不會選擇當頭,而是寧可被安排支配做細瑣繁雜的事,那是高材生同學不願意做的部分,因此有人覺得我務實。直到大三學期末,有位教授突然發現我是全班唯一從來沒有主導過團體作業的學生,但我卻有種鬆了一口氣的感覺,因為大四的課程剩下的幾乎都是選修課,我不用再跟班上同學一起做作業了。

 大四那年,系主任換人,我因為課程鬆了很多,常到系辦公室看雜誌報紙,於是被系主任找去當兼任助理,又是做細瑣的雜事和檔案整理,可是有錢賺,也與系主任結下後來持續多年幫她跑問卷的緣分。

 最後一學期面臨畢業,我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麼,升大二和大三的兩個暑假我各實習一個月,分別申請到電視台和傳播公司,知道那種日夜顛倒且長時低薪工作不是我做得來的。本來系主任要我留任當她的專職助理,我是認真考慮過要接受的。

 不過,父母堅決不同意,開始各種親情勒索,我不情願的開始查詢自己可以申請的學校、準備畢業出國所需、考雅思,也在畢業前申請到位於英格蘭中部紐卡索大學的口筆譯研究所,只是自己程度到哪裡自己心裡有數,怕直接就讀會畢不了業,所以決定先到語文學校混一年再說。

 

(五)

 升大二那年暑假,我先到中視實習一個月,跟著閩南語劇的幕後團隊拍攝在棚內當小助理,素珠是那齣戲的演員之一。在化妝間,同劇組一位男演員(藝名:孔龍)跟我說「大家說到又老又醜的女人,總是會以素珠和阿匹婆為例,有沒有人想過素珠和阿匹婆是什麼感受?」這位演員大哥開啟了我換位思考的同理心,他大概也沒想過無心的聊天話語會影響別人一輩子。這是題外話。

 為了能夠減少回嘉義面對父母的時間,也為了賭一口氣證明自己不是溫室中的花朵什麼都不行,實習過後,我到學校正門對面的新東陽便利超商應徵小夜班時薪店員,八月底到職,因為開學後課業難以負荷的關係,十月初便離職了。可是在這段期間裡,認識了當時也在那裡上大夜班的同校同學,開始我的初戀。

 從小缺乏父母的愛導致沒有安全感,加上大學之後自信全失,那個男孩(簡稱為L)的草根氣息讓我覺得很熟悉,話不多讓我覺得很穩重,虎背熊腰的體型讓我有可以依賴的錯覺,交接班的過程中產生了情愫,於是很自然地走在一起。交往不到一個月,他便帶我回鄉下見他的父母,那時我想,以後可能就是跟他了吧!雖然我很清楚那時候的他只是為了儘快從前一段的情傷中恢復才會跟我交往,也在交往半年左右就發現他是個脾氣不好、掌控慾很強的人,生氣的時候什麼傷人見骨的話都說得出來,可是缺愛又沒自信的我太渴望有人愛,很怕被拋棄﹐所以一直卑微地包容著他的所有毛病

 當時,我父母是反對我和L交往的,因為雙方家庭落差太大。他家務農,我家經商;他父母是文盲,我家數代書香。在學生時期,我不曾跟L強調這些,只跟他說我父母反對兩人交往,可是這反而讓兩人更堅定就是要克服萬難在一起,他覺得他可以用誠意讓我父母接受他(他後來真的做到了,用事業交換婚姻),所以就這樣持續交往著,我也儘量不去在意那些他個性上的問題。

 

(六)

大學畢業後,L考上預官,而我也到英國去留學。父母強迫我留學的理由是「親戚/朋友的孩子都出國留學,所以妳也必須出國留學」,「連某某都把孩子送出國,我們環境又沒比他們差,妳怎麼能不出國?」

 父親的一位朋友,女兒在台灣考不上像樣的大學,被送到英國讀書鍍金;母親長年跟她大姊比較,她大姊在女兒(我表姊,簡稱S)聯考失利送到日本唸書時,母親一副原來S也不怎麼樣的嘴臉,尤其是後來我甄試入政大,母親更得意了,後來S在日本工作兩年期間,每個月還要靠家裡匯款支付生活費,決定再申請英國的研究所,那年也正好是我大學將畢業時,於是我與S一起到英國去。

 第一年我申請巴斯大學語文班,S申請倫敦政經學院研究所先修班(一樣是語文班)。英國的學制是一年三個學期,每次長假放一個月。第一個學期我很封閉,在學校幾乎不說話,每天就等著L在軍中可以通話的時間打電話給他。我當然也是會打給父母報平安,只是頻率和通話時間少很多。父母寧可讓我每次長假飛回台灣,也不願意花郵寄費用寄一些台灣的零食讓我解鄉愁。

 父母送我出國除了面子以外,也為了拆散我和L,只是他們沒有想到每次長假回台灣,我都是先留宿北部同學家幾天才回嘉義,藉口找同學,是為了方便和L見面(有段時間他被派駐在北部,即使是派駐彰化時,我去住他家,對父母當然也是說在北部同學家借住啊~)。

 

(七)

 到英國的目的很清楚,就是取得碩士學位。在大學畢業前申請到的校系不是我想要的,那時只是為了申請給父母看,做做樣子而已。

 一樣是口筆譯研究所,巴斯大學的評價比英格蘭中部那一所評價高得多,對雅思成績要求也比較高。在巴斯大學的第一學期跟幾位台灣同學討論過,知道台灣的雅思口說分數比較容易拿分數,於是第一學期結束回台灣的時間考了第二次雅思。成績仍然跟第一次一樣只有六分,不足以申請巴斯大學。

 為了能夠在口說能力進步,第二學期,我開始跟班上各國同學交流,上課逼自己發表意見,作文課也寫得認真提升書寫能力,並且查詢英格蘭南部倫敦附近的研究所,總算找到倫敦大學金匠學院舞台表演研究所,雅思門檻跟巴斯大學一樣是七分,但是要念得畢業的門檻相對容易。

 有了明確的目標,第二學期結束,又在台灣考了第三次雅思,反正最糟也不過是到原本已申請上的學校就讀而已。但我考運還不錯,這次考到七分,能選擇的校系變多。

 我怕自己只申請一個學校風險太大,在第三學期除了申請金匠學院以外,也同時申請布里斯托大學的電視節目研究所,兩所都申請到了。但,我只想輕鬆點拿到學位能夠順利畢業,所以選了舞台表演研究所,不用寫長篇論文,只要每學期上舞台表演就行。

 在英國的第一年,我的轉變很大,從初來乍到的恐懼和封閉,到後來會跟著學校為國際學生安排的一日遊出去,也會自己買學生票搭火車四處玩,適應步調很慢常常要排隊很久的英國文化,跟各色人種接觸,當然也會到倫敦跟同在英國(但只想賴在倫敦)的S見面吃飯,順便看齣舞台劇、到中國城採買。

 只不過這一年一直沒有飛到歐洲其他國家,被父親臭罵,於是在第三學期結束回台灣前,買了廉價航空飛到德國法蘭克福玩幾天,即使第一次遠途旅遊就遇上人到行李沒到的事,卻為後來愛上自助旅行播下種子。

 

(八)

 英國的第二年,我在倫敦大學金匠學院就讀,那個學院是以藝術著名,因此在校園內外總是常會看到一些奇裝異服的學生,也會看到同性情侶卿卿我我,讓我頗感震撼。

 研究所的課程不似語文學校那麼輕鬆愉快,遇到的同學多數都是英文很溜的歐洲人和本來就以英語為母語的英美人士,亞洲人只有一個日本女孩、一個菲律賓女孩,另外一個就是我。即使是以舞台劇大師作品風格研究和上台演出為主,課程對我來說還是很吃力。我只是為了學位才選擇這個研究所,對於舞台劇大師有哪些人以及他們寫過什麼劇本根本沒概念(只聽過莎士比亞而已,其他的,抱歉通通沒聽過),加上寂寞、思鄉與相思,面對同學的關心我只能勉強擠出笑容。

 我覺得自己可能會灰頭土臉畢不了業,想起大學同學有一位就讀台大戲劇研究所,抱著姑且一試的心情寫email向他求救,沒想到這位同學還真的就幫我準備了我需要的中文資料,在學期交接之間,我又回台灣的時候拿給我。班上有一位年長的美國女同學很關心我,雖然我不是完全聽得懂她說什麼,但滿滿的善意是感受得到的。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體驗到自己活得好不好、快不快樂原來是有人在意的,不是打屁哈啦的表面問候,也跟我的各種外在表現好壞無關。在那個學院念研究所的台灣人不算太多(比起在語文學校時期少很多),我猜可能是跟學習領域有關吧!不過也因為為數不多,在那裡認識的幾位互相照應,也培養出共患難的戰友情感。也是這一年,我才從這些同學朋友身上學到什麼是愛和關懷,缺愛的內心好像不那麼空了。

 最後的那學期,我和另一位同是台灣去留學的男士從戰友情感中產生了異樣的情愫,他知道我有男朋友,我也知道他唸博士班沒那麼快畢業,如果開始了,又是一段遠距戀愛。兩人把話說得坦白「當朋友才走得長久,如果當男女朋友的話,分手就成為陌路人了」,我知道自己跟L已經不再合適,也知道自己有能力再喜歡別人,內心是掙扎且恐懼的

 歐美人士對於熟人見面時會擁抱和貼臉頰,一開始我很不適應,後來除了跟同學熟悉,加上演出需要,必須建立信任感,因此也入境隨俗。關於這事,L很生氣,他覺得我只能跟他這樣親密,不能跟別人有這樣的接觸。我的視野在進入金匠學院之後變得更寬廣,但L無法理解也不願意接受。研究所的第三個學期,我知道期末公演的時候L已經退伍一個多月,我很期待他能夠來看我演出,也知道他的存款只夠買飛機票,因此請求他飛一趟英國,吃住跟我一起,然後再一起回台灣。我也不意外他斷然拒絕只想趕緊開始工作賺錢,失落歸失落,但我知道他的脾性,因此也就沒再提。

 這一年,我知道自己變了,越來越清楚自己跟L之間的觀念差異太大,不是適合攜手到老的對象,請求他來看我演出,是我想為彼此的關係再努力一次,但他不懂。結束英國留學回到台灣之後,我提了分手,他不願意,百般央求,只差沒下跪(是我心軟顧念舊情,讓這段孽緣持續下去,也才有後續悲慘的十八年)。我變了太多,父母無法接受,L也無法接受,他們只希望我恢復以前那個他們習慣的樣子,我整整花了將近兩年,才又把自己調整回比較接近他們能接受的樣子,但衝突還是很多。

 

 

(九)

 回台灣後,有將近九個月的時間找不到工作,除了要努力把已經放飛的心思收回來符合父母和L期待以外,加上投出幾十份履歷都石沉大海,自卑和自我懷疑讓我活得很苦悶,不知道活著到底是為了什麼。

 當年的大環境(從大學四年級起的數年)正是經濟衰退緊縮人員的時期,很多公司都選擇員工退休或離職不增員,以原有員工支援空缺,而且帶新人太麻煩,連流浪教師都變多(自家有公司之外,後來多數同學也都在就業市場,這些狀況我很清楚)。文字出版業我也不侷限於兒童書籍,還有流行雜誌、中英雜誌和翻譯社(這幾種都是需要外文能力的而且人員研究所畢業的比例相對高)也都投遞了。

 原本我打算大學畢業後先接受教授提供的專職助理機會就是因為知道工作難找,想說就算要出國也先累積工作經驗和人脈再說,但被父母強力反對才會在畢業後先出國。後來大環境稍微好轉,也有了牛頓出版社的經歷,我的履歷照寫研究所畢業,一樣附上中英文自傳,中環這種做影音商品的也要我,只是調性不合沒有待滿試用期便離職,再到巧連智也都順遂,而且同事裡不乏研究所畢業的(當然大學畢業的比例還是比較高,只是研畢也不少)。每個人都是從新人做起,我後來也求證過,以我當時的條件,薪資依公司規定,會在文字行業九個月找不到工作,是時運的關係。

 我的人生直到被《小小牛頓》錄取才出現一絲曙光,慢慢地又有了點自信。在就職環境裡,大學時遇到的魔王同學們早已四散在各行各業裡,於是我又從牛後變成雞首,信手拈來便可成文章的能力在擔任文編一職的期間讓我如魚得水,只是我再也沒有中學時期的銳氣,因為深深體認過只要不是世界第一,隨時有可能遇到比自己更厲害的高手,沒什麼好驕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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